从松弛闲适的成都,充满冒险精神的伦敦,到翻开全新篇章的上海景逸策略,尹经纬的生活轨迹一路蜿蜒,既流淌着碰撞的涟漪,又折射出交融的光芒。抽象与具体、意境与写实、感性与理性、混乱与秩序……他以矛盾指引创作,筑起服装的筋骨,灌注理想的诗篇。
Isabella:苔藓绿丝绒挂脖上衣、长裤、穆勒鞋
均为Oude Waag 2025秋冬系列;
黑色纯银牛角耳环 Oude Waag × Olio e Aceto
Tali:苔藓绿丝绒长裙、穆勒鞋
均为Oude Waag 2025秋冬系列;
叠戴手镯、黑色纯银牛角戒指
均为Oude Waag × Olio e Aceto
采访前夜的00:29,尹经纬发来了一份四千字的文档。里面对提纲中的每一道问题,列出了工整且详尽的回答。我在惊讶之余不免疑惑地问他“我们不是约了明天下午聊吗?”,他回复,“怕口头表达词不达意,先写出来,可以再根据这个展开。”在这点上,尹经纬工作及生活上的双重伴侣周叶子深有感触。叶子操持着尹经纬成立的服装品牌Oude Waag的多项事宜,每次秀场上总能看到她忙前忙后、跑来跑去的身影。同时,她也经营着自己与合伙人李可共同创立的首饰品牌Olio e Aceto和Sale e Pepe,与Oude Waag共享位于上海的一处办公空间。
叶子这样形容自己眼中的尹经纬:“对于工作上的事情,他会精益求精甚至吹毛求疵;但一回到生活中,他还是保持着四川人松弛豁达的状态,这可能也是他能始终保持着高能量的原因。认识之初他几乎是一个被创作填满的人,近两年他在慢慢地学习更贴近生活的日常,这些变化也潜移默化地体现在产品的多元与包容性上。”如叶子所言,尹经纬表示,在认识叶子之前,自己是一个几乎没有生活的人,衣食住行都特别简单,有的只是“做衣服”和“做衣服以外的事”两种归类。而在一起之后,他更用心生活,读那些与服装并无关联的书,最近还开始学习做饭,并且发现作为四川男人,自己在这件事上果然有点天赋。对此,他表示:“我觉得烹饪和做衣服在创作层面来说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它们都关于文化、传统、原材料,也和人息息相关。”
泼墨抽象印花连体衣、泼墨抽象印花手套
均来自尹经纬硕士毕业系列作品。
在尹经纬心中,一方面,四川被称为天府之国,自古物资比较丰饶,成都人也比较悠闲,有比较多的时间用来享受生活;另一方面,生长在一个学术氛围浓厚的教师家庭,父母对他还是有着相对传统的期待和严格的管教。儿时,在课业的间隙,和表姐一起学画画是他难得的放松时间。在完成一幅幅静物素描的过程中,尹经纬发现,相对于面前摆着的水果和石膏体,他在描画底下的垫布时更加得心应手。
如果说这块布是他日后以服装作为创作载体的首个模糊的暗示,那当时教他的美术老师则无意间给出了直接的线索。这位老师对日本的服装文化很感兴趣,两人聊天时,老师嘴里蹦出的三个设计师的名字——Yohji Yamamoto(山本耀司)、Rei Kawakubo(川久保玲)、Issey Miyake(三宅一生)——吸引了尹经纬的注意。他上网搜索三个人的作品,尤其被Yohji Yamamoto“优雅前卫的剪裁以及诗意的女性形象所打动”,立刻将其视为自己的时尚启蒙。
披肩式上衣、立体堆褶半身裙、露指长手套
均为Oude Waag 2023春夏系列
最终,凭借着一本风格深受Yohji影响的作品集,17岁的他一个人去到伦敦,在中央圣马丁(Central Saint Martins景逸策略,CSM)开始了服装设计专业的学习。当时,尹经纬是年级里最小的学生,而且只会画画,并没有太丰富的专业基础。并且,和事无巨细的中式教育方式相比,CSM只有大一时有两周的基础剪裁缝纫课,其余时间要想精进技艺只能靠自主学习。因此,在他心中,虽然“CSM有世界上最有野心和天赋的同学、最好的图书馆和自由的氛围”,但尹经纬还是觉得自己需要夯实制衣基础。“我属于比较实践型的设计师,我想自己搞清楚一件衣服是怎么做出来的,以及一些想法为什么实现不了。如果没有摸过真实的面料,也不知道具体的工艺结构,就只是去设计一件衣服的‘外观’,这个事情对我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于是在本科期间,尹经纬先后去到Haider Ackermann和Hussein Chalayan品牌实习,都在版型开发的部门工作,也都是辅佐日本的版师。很巧的是,其中一位曾任职于给他带来时尚启蒙的Yohji Yamamoto。在此,尹经纬学习到了如何将西方塑造身型的裁剪手法与东方平面立体裁剪相结合。“这两段经历引导了我对于版型与身体关系的多元视角的探索,同时教会了我如何将概念与情绪转化到服装与秀场的语言当中。最重要的是,当你亲眼看到一张手稿是如何通过整个团队不断打磨,在不同的方面精益求精,最终呈现在近乎完美的秀场上的时候,你内心会多一份笃定,你知道通过怎样的努力与专注,这是有可能达成的。”
不对称斜肩长裙、绒面渐变色穆勒鞋
均为 Oude Waag 2025春夏系列景逸策略
就这样,尹经纬眼前的道路逐渐清晰,在进行硕士项目的申请时,他所接触到的不同的顶尖时装院校的导师里,和皇家艺术学院(Royal College of Art,RCA)的时装系主任Zowie Broach聊得最为投机。在尹经纬心中,Zowie是一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一位前卫的教育家,也是在时尚求学阶段对他影响最大的人。尹经纬说:“她希望创造一个类似包豪斯学院的教育环境,将不同专业、文化背景的人招入时装课程,邀请各行各业的前沿实践者给我们做分享,每一个学生都被鼓励从事截然不同的创作方向,学生评分的标准也按照你自己提出的愿景来执行。”这种教学体验在他心中种下了理想主义的种子,也开启了在RCA的全新篇章。
在硕士一年级的作业汇报会上,尹经纬呈献了一系列以棉花填充针织面料,再用鱼骨提供塑形支持,最终如同抽象软雕塑般的作品。相比先确立明确的主题,他通常从抽象、即兴的灵感入手进行创作,这种“充满共情和留白的东方思维”,和强调理性逻辑的西方教育方式可以说是背道而驰。也因此,在坐的导师不免产生质疑,当即向他发问:“这些看上去奇异同时又如此属于你的形状到底是如何来的?”那一刻,尹经纬不仅无法对答如流,这个问题还像一把钥匙一样,解锁了许多他刻意埋藏在心底的创伤记忆。儿时,因为发育问题,他有着严重的身材焦虑和自卑,面对旁人的眼光,他会用衣服来遮掩缺陷,也因此,服装成了他心中身体与心灵的铠甲。
泼墨抽象印花连体衣、
不对称丝绒半身裙及丝绒连身裙、
泼墨抽象印花手套
均来自尹经纬硕士毕业系列作品。
这些记忆与感受伴随着眼泪,一同倾泻于导师们面前。Zowie走到尹经纬身边,与他相拥而泣,为这次的作业汇报会写下了一个百感交集的收尾。而赫然写着满分的成绩单出乎尹经纬的意料,另一位导师David Kappo解释了理由:“这次破例给了你满分,当然不是每一个导师都同意这个决定,但Zowie非常赞赏你对抗传统教育方式来建立自己的创作体系的勇气和行动。”事实证明,从入学前的谈话到此刻的阶段性验收,Zowie没有食言,尹经纬也没有辜负她所望,成为了那个打破规则的人。
RCA的求学生涯浇灌着尹经纬的理想主义,在毕业系列的创作上达到巅峰。他偶然见到雕塑家Helaine Blumenfeld的作品Vento,从这个抽象的作品得到了直接的启示,“这个作品映射出了我脑中对于理想的着衣状态的图景,像是服装从身体中长出,相互牵扯与支撑,融为一体。我从其中看到力量与脆弱、完整与残缺等并峙的对立元素。”于是,他在这个雕塑作品的影像上着色创作,以不同的色彩和纹理展现各异的情绪和状态。最终从中选取了七张,成为毕业系列的蓝本。
深棕色不对称长裙、露指长手套、高跟鞋
均为 Oude Waag 2024秋冬系列
纯银牛角长尾耳坠 Oude Waag X Olio e Aceto
纱质露背无袖上衣、长裤、穆勒鞋
均为 Oude Waag 2025春夏系列
在创作收尾阶段,尹经纬无意间在Henry Miller的自传体小说《北回归线》中看到一个词——Paradox,即矛盾。这个自带丰富意涵的词一下子让他产生了共鸣,于是当即将系列命名为“Journal of Paradox(矛盾志)”。而这种共鸣中蕴涵着三重维度,首先是一个生长于东方文化中的中国学生,在接受了多年西方时尚教育后,对两种文化的糅杂与碰撞的反思。“中西方思维,抽象与具体、意境与写实、感性与理性、混乱与秩序,这些看似矛盾却只有在共存的状态下才能达到自己认知的和谐,也是我对真相本身的认知,即真相是无常的。”他用颜色的演进来表达肉体诞生到消亡的过程,从肉色与黄色切入,到蓝色与橙色的鲜明对比,再到最后化为黑色的灰烬,既是相互抵消,也是和谐共生。
而第二重矛盾的维度,则是关于衣服与人体关系的探讨。尹经纬希望创造的衣服,是能与人长久相伴,乃至相互依赖,达到互为一体的状态。他用面料来体现这一点,丝网代表人体,真丝绒代表衣服,后者从网中自然地长出,进而被棉花填充,呈现如肉体般的形态,人与衣浑然天成。在此基础上,是他想表现的最后一层矛盾:女性的复杂性,“当一个坚韧的人流露出内心脆弱的那一面时,我认为才是真实完整立体的。”他烧掉真丝绒面料的表面织物,并覆以不同层次的印染,结合流动的、富有层次感的剪裁,展现女性流动多变的特质。
至此,矛盾志已写成。尹经纬的毕业系列登上了伦敦时装周的首日,并且入围了意大利版VOGUE所评选的“VOGUE Talents 2017”。他带着满堂的喝彩,离开伦敦,回到中国,以他曾在安特卫普偶遇的街道Oude Waag为名成立个人品牌。Oude代表旧,Waag代表重量;很久之前,17世纪阿姆斯特丹的一个设定商品价值标准的秤房也以此为名,而尹经纬则以Oude Waag,重新书写服装的价值。
黑色纽结贝壳长裙 Oude Waag 2024春夏系列;
黑色纯银牛角长尾耳坠 Oude Waag × Olio e Aceto
然而,这样极具个人特色的品牌美学,并没有得到一个同样一鸣惊人的开端。Oude Waag首个系列:2018秋冬系列“破晓”,以姜黄色和勃艮第红作为主色调。尹经纬回忆,在上海做Showroom时,“旁边车水马龙,我们的空间如同有宗教能量般的结界无人问津,只获得了Labelhood一个鼓励性质的订单。”彼时处于从校园走入社会的过渡时期,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他意外。回看当初,他表示,“当时创作时还是把人当作一个载体,这个载体是没有生活的,她不需要约会,不需要过节,没有春夏秋冬。”而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为真实的、处于现实生活中的人而设计。
虽然市场反馈不尽如人意,但这样先锋的风格却获得了很多业内人士的关注。和Oude Waag合作多年的秀导闻清仍记得,第一次关注到品牌便源于首个发布的2018秋冬系列。“有一件肉色jersey上衣的剪裁惊为天人,它只有一只袖子,衣身像布料自然垂缠,贴合身体的方式异乎寻常。它既像衣服,也像包扎,仿佛穿戴者正以某种方式自我处理伤口,克制的结构里透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勇气”,闻清这样回忆自己的感受。
斜肩抽褶纱质长裙 Oude Waag 2025春夏系列
已负责Oude Waag公关工作六年的Cypress创始人Congya也有同感。当初第一次在社交网络上看到尹经纬的设计系列时,隔着屏幕便感受到了“强烈的焦距女性个体矛盾感的探索的决心”。而在共事六年后,她用“知行合一”来形容自己眼中的尹经纬,“他有将个体差异转化为群体叙事的能力,这种矛盾张力也是他这几年逐渐形成属于品牌自己的刚柔并济的符号化设计系统的关键。”
如Congya所说,尹经纬所坚持的审美内核逐渐被更广大的世界所看见和接受,越来越多的女性穿上Oude Waag行走在大街小巷。在客户画像上,她们在外形、职业等方面或许有一些共同点,但更重要的,尹经纬认为,这些女性都“敢于坚持和表达自我”。一次在日本旅行时,他在下班时间经过东京的一个地铁站,迎面而来的人群几乎统一身穿衬衣与A字裙的搭配。这个画面,更是让他瞥见了Yohji Yamamoto与Rei Kawakubo两位日本设计大师的标志性创作语言与在地性人群的有机融合。尹经纬希望自己的设计能够同样深入人心,“近年随着物质社会的发展,我愈发地在意服装、身体与精神性的联系,我也有意想把秀场打造成不只是美轮美奂的造梦,同时也是一次精神性的体验。它似乎回到了服装最初带给我的意义——带来正面的力量与安全感。”
陈如玉:黄色印花连体衣、挂脖式胸衣、
黑色立体剪裁半身裙 均为Oude Waag 2022春夏系列
Tali:黄色印花连身裙、头套
均为Oude Waag 2019春夏系列
以最近两季为例,2025春夏系列“灵魂顶宝贝”的诞生,始于尹经纬在一次参加告别葬礼仪式时产生的关于爱和生命意义的思考,相对于传统世俗对于死亡的避讳,他感受到的是对灵魂的敬畏与珍视。他用轻薄飘逸的面料与诗意的光影印花,传递这种虚实交错间的精神共振。2025秋冬系列“刺絮共生”,则发出倡议:在世界秩序混沌且极速变化的当下,我们更应关心个体的感受与成长。秀场的装置是荆棘般的尖刺,直指灵动的衣衫,在锐利与柔软间缔造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能用具象的服装带来抽象、诗意、具有哲思的精神性体验,除了这样对周遭世界的细腻观察之余,还有对待创作的一丝不苟。闻清透露,每一场秀,经纬都会和她一起从头到尾严丝合缝地计算秀场节奏,“音乐的起伏、cue点与装置联动的逻辑、灯光与声音的配合细节……哪一秒装置开始升起、灯光何时闪烁、激光线条的走向该如何划破空间——我们都推演过很多遍,以求这些效果能隐形又精准地作用于感官,唤起某种难以言喻的震慑。”
为了这次拍摄,尹经纬特意从上海飞回成都去取毕业设计。在翻出这些尘封已久的作品时,他坦承自己的心情有点复杂。“那时不用考虑怎么定价、怎么生产,是纯粹的个人美学和创造力的流露。”诚然,创意的纯粹和浓度可能随着品牌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被稀释,但小溪汇入江海,并不意味着随波逐流,而是以己之力润泽更多人。七年、十五个系列、业界眼里中国独立设计师品牌中的中流砥柱……但尹经纬仍然觉得,Oude Waag还处于“小学毕业的初期阶段”,很多想法还在等待着实现。问到可以给那些仍在“浅滩”徘徊的下一代新生力量什么建议时,他沉默良久,认真说道:“我真的觉得,要很热爱这一行才能坚持下去。”这句简单质朴的话,背后或许还有很多没来得及分享的情绪和故事,但它们会化作衣服的筋骨,在未来唤起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共振。
摄影:任海华
造型:纪德全Kidd Ji
撰文:陈欣颖Lexi Chen
创意总监:刘潇
化妆:Yooyo Keong Ming
发型:Weng Yuwei
模特:陈如玉、Tali、Isabella
制作:王珏Julie Wang
执行制作:Zhou Yang
美术:Feifei Li
制片助理:Haozhi
服装助理:周一、小何、Aurarara
设计: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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